一生癡絕處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簡簡單單的十個字，就讓人對徽州有無限遐思．不過，原來這兩句的意思可以用相反方向理解的．耐心一點，聽我說個故事吧！



這兩句其實出自明代劇作家湯顯祖之手，沒聽說過這位仁兄不奇怪，就好像說起蘭陵笑笑生大概90%不會有人知道那是啥，但一說到＜金瓶梅＞就大概無人不知了．湯顯祖就是崑劇＜牡丹亭＞和＜紫釵記＞的原作者．唐滌生是將之改編為粵劇＜牡丹亭驚夢＞和＜紫釵記＞的編劇啦，老實說很容易就搞混了．



  湯顯祖像



上面的兩句，就是出自湯顯祖的詩＜遊黃山和白岳不果＞，這詩的序是：吳序憐予乏絕，勸為黃山白岳之遊，不果－－意思是友人吳序可憐我生活潦倒，勸我去黃山白岳一行，結果沒成行．



內容是：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遊。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這首詩其實充滿矛盾，生活潦倒還搞什麼遊山玩水了？吃飯的問題比較重要吧？為什麼去旅遊還會成不了行？古人時間多，天氣不好之類的等幾天就好，有心要去不至於不能成行吧？而說到旅遊黃山白岳，不寫山勢巍峨，怎樣跟金銀氣扯上關係？而如果是愛徵州，為何又無夢？應該是做夢也要一遊，"夢迥到徽州"吧？



要理解這詩的由來，就要從湯顯祖這個人的生平說起．這位仁兄生於宋明理學盛行的年代，卻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宋明理學我也不甚了了，總之口號是"存天理，滅人欲"，這裡說的天理不是什麼因果天道，而是以三綱五常為中心的儒家倫理，主張人的欲望太多，致使人偏離了天理，所以人應該滅低私欲．而情，籠統來說就是私欲，應該收斂服膺在禮法之下．



想像一下，這位仁兄是在"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言論盛行的年代中，寫出女子追求個人幸福自由戀愛的＜牡丹亭＞，他是一個什麼人？



這樣一個追求自由心性的人，在封建主流之下求存，想當然不會是什麼喜劇情節．



湯顯祖因為不肯接受權相張居正的拉攏，卒之要等張居正死了才考得上進士，而又因為與老師及曾任帝師的許國政見不合，弄得官場也失意．許國後來退休回到老家歙州，即是與徽州同於黃山及白岳齊雲山腳下的地方．好了，要有機會出人頭地，白痴也知道要去跟在官場中還有影響力的許老師低頭，套個交情吧？於是，友人吳序就勸他去黃山白岳一遊了．由詩的意思看，湯顯祖最後沒有成行．



為什麼呢？



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遊。

徽商名滿天下，有道是"無徽不成鎮"，因為沒有超會做生意的徽州商人來搞活經濟，那地方就是鄉村罷了．可想而知，徽商的家鄉應該是個遍地流金的富饒之地．要有"錢途"，找到書中的黃金屋，就要到黃山白岳之間，滿滿黃白之氣的徽州，好好哄那個許老師啦！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可是呢，本人生來愚癡，用現代廣東話來說是"憨居"，卻沒有想過要去徽州．



要我猜的話，我覺得湯大叔他壓根沒後悔過自己的憨居，這種人自有自己一套人生美學．



於是，這詩雖然不是讚美徽州的，不過無損其中的美．最動人的其實不是徽州，而是癡絕二字－－多少哀怨纏綿，都在這兩字之中．不能不說湯顯祖的確是個文字高手，用最淺白的字，也能寫得感人至深，這就是筆力了．



＜牡丹亭＞的序有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這樣的一個大叔啊．．．又倔又硬，偏偏浪漫主義到死．



有人說那句"一生癡絕處"，應該寫為"一生痛絕處"，一生之失意皆在此．我反而覺得，"癡絕"二字哀而不傷，才是詩人的本意．



就像岡野玲子筆下的晴明說，詩人看世界跟流俗不一樣，潦倒困境在他眼中自有詩意，能激發他寫出很多淒美流麗的絕世詩篇．換句話說，這是"痛並快樂著"－－



一邊吟唱著：我好悲傷

一邊卻刷刷刷的奮筆疾書，筆下譜出千古絕唱



想像一下那情況，是不是挺有喜感？＾＾



真正抑鬱無歡者，才寫不出這種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