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躍大搜查線】（以下稱大搜）毫無疑問是日劇中的經典，受歡迎的程度可說是歷久不衰。這系列的第一套大電影【踊る大捜査線 THE MOVIE】是日本電影史上票房的第四位，第二套【踊る大捜査線 THE MOVIE 2 レインボーブリッジを封鎖せよ! 】更是歷史上的第一位，連周邊衍生的【交渉人真下正義】和【容疑者室井慎次】都有約四十億日元的票房。在電視版系列最終話「青島刑事よ永遠に」初映後十二年的今天，連和久叔也去世五年了，2010年夏天還是預定推出第三套大搜電影。大家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日本人這麼愛看大搜？為什麼不少日本觀眾看到青島刑事就會覺得「很有精神」？為什麼青島刑事在日本人心目中是那麼的雋永？
即使對日本文化不大有興趣也好，這裡拿大搜來討論，其實只是個例子，讓大家思考一個受歡迎創作背後讓人產生共鳴的到底是什麼。其實理解所有電影、圖畫、文字、歌曲都是一樣，首先我們要了解創作的背景和創作者想表現的氛圍，然後也許最難理解的就是我們自己──即是觀眾本身。觀賞創作本身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我們不是坐著被動的被灌輸資訊，而是主動在腦裡構築及理解情節。會感動阿拉伯人的電影，對中國人來說可能是極沉悶而難以明暸的。舉個實例：前幾年有一齣叫【三更】（http://ent.sina.com.cn/m/c/2002-08-15/133495785.html）的合作電影，是由香港、南韓和泰國三地的導演分別拍的三個短篇組成，香港的【回家】和南韓的【回憶】我都看的懂，大概因為兩者都是城市文化背景，拍的也是城市人，可是泰國的【輪回】我連恐怖在哪裡都搞不清楚。就像我看到穿著清裝額頭貼了黃紙符的僵直物體有恐懼感，讓其他文化的人來看，雖然知道那是鬼，理解上是沒有問題的，但在情緒上卻未能同步。而成功的創作，就可讓大部分目標觀眾都能在情緒上產生共鳴，跟著劇中人一起哭，一起笑。
所以，很多成功的創作，都是針對觀眾作成的，大搜就是其中的表表者。大搜系列的導演本廣克行是個有名的動漫迷，他一向擅於在映畫中利用受歡迎動漫的元素和創意。在大搜系列裡出現的很多parody，例如標題老是黑底白字，高層開會時那黑暗房間和發光的板子，都會令EVA迷會心一笑。藉由這些元素，大搜就跟看動漫長大的日本觀眾拉近了不少距離。編劇君塚良一也寫過很多深受歡迎的日劇，對於掌握觀眾口味的觸角也是一流的。
據說在一開始創作大搜系列時，這兩人就決定要一反傳統警匪片「槍戰、公路追逐、破案」的模式，於是大搜就變成反傳統的警匪片的代表。在大搜裡面的一警員，跟匪徒交鋒的時間少，跟自己人周旋的時間多。不管是灣岸警署的那一群人，還是身在警視廳捜査一課的室井面對的都是同樣的問題──官僚主義、學歷主義、上司的無理要求、貢獻不受重視、工資不成比例等。想一想，這跟廣大的上班族有什麼分別？只不過職場由辦公大樓換到警署罷！而正因為如此，除了日本國內，大搜在其他亞洲地區也很受歡迎──因為我們都有近似的職場文化。
在我看來，大搜不是「反傳統警匪片」，而是「傳統的上班族輕鬆處境喜劇」才對，以下就是我這樣說的理由，看大家同意不？
（以下主要以【踊る大捜査線 THE MOVIE】劇情為本）
灣岸警署：一個借喻
故事的主場──灣岸警署──本身就是一個借喻。雖然所謂的灣岸警區是虛構的，但很明顯的它是台場（Odaba）的借代。台場在九十年代初日本經濟泡沫爆破之前，是計劃中的東京新都心，於是當年有不少企業計劃把總部遷往台場，其中包括製作大搜的富士電視台。在泡沫爆破之後，很多公司破產或再也負擔不了／沒有需要建新總部，結果新富士電視台就變成矗立於一堆無法完成的工程爛地和空地中間。本廣克行和君塚良一就是在富士電視台的經驗中得到一點靈感，創造了「灣岸警署」。
在泡沫爆破之前，日本很多企業也因為期望將來經濟會更上一層樓，於是盲目擴展，到頭來這些新增部門就成了多餘的累贅。還記得灣岸警署被人稱為「空地警署」嗎？設置灣岸警署的本意是應付都市擴展的需要，而在泡沫爆破之後，它就變成多餘的廢物了。在大搜面世之時，很多企業部門就像被嘲為「空地警署」的灣岸警署一樣，面臨閑置或不知何時會被削減的問題，員工的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被視為無聊的舉動，一出現有用的點子，就會馬上被總部拿走，連多謝也沒一句。
除了這一點，人物的服裝也是線索。除了青島刑事那件象徵性的風衣外，每個人的打扮都完全就是上班族的樣子。以下這個鏡頭，如果沒有人點明，又有誰知道這群手拿公事包，身穿西裝皮鞋的人，全部都是警察？劇裡軍裝人員的出場率是很少的，根本就沒太多警察的感覺。
在發現浮屍的時候，和久叔和同事就在「持つな 持たすな 社會之目」（我們會根據社會期望服務）的官方警隊宣傳牌子下面唉聲嘆氣：「我討厭浮屍。」
一般警匪片中的警察都很嫉惡如仇，這種時候應該很熱血的說：「我一定要把兇手成之於法」什麼的，怎會說這種話？可是這一幕，除了讓人莞爾之外，也能引起大部分觀眾的共鳴：「唉！我上班的那會兒也是這樣，多討厭還是得硬著頭皮上啊！」以上說的幾點，其實都是一種暗示：這個故事不是關於警察，而是關於普通人的故事。
只要看清製作人在不同地方的用心，就會明白整個大搜故事和青島刑事面對的問題，其實也是大部分日本上型族面對的問題──難怪大搜會讓這麼多觀眾有共鳴吧！
我在看電影【踊る大捜査線 THE MOVIE】的時候，根本沒看過電視版，就已經可以掌握到這個系列的重心了，不得不說大搜的製作人確實了得，只不過用了幾個小情節及畫面，就把整個劇的氛圍構築出來。
主題：學歷主義和官僚主義
日本人的學歷主義除了簡單地以為大學畢業＞高專畢業＞中學畢業之外，還要在同級學歷的人中，把名校畢業和其他大學畢業的人分為不同級數。幾乎只要看過日本動漫，大家都知道「東大」就像神域一樣，裡面都是些不可思議（？）前途無限的菁英份子，好像生來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樣的神人。事實上在日本，最起碼在大搜的年代，從哪一個大學畢業會很大程度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事業成就──除了因為名牌效應之外，日本職場文化中同校畢業生互相結盟拉攏的情況也造成了這種現象。在大搜裡，室井在高層的困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不是東大畢業生所造成的。
我有一位九十年代初畢業日本同事就跟我說過，他當年畢業找工作不像我，是完全不會去看報紙找工作的。千千萬萬的日本新鮮人都是這樣的──聯絡學長，不一定是自己直接認識的，可能是學長的學長，一起去喝酒什麼的，就說自己在找工作，對學長的公司很有興趣什麼的。談好了，那位學長就會跟他的上司說，有個不錯的學弟想來啊，之後安排面試那就好。所以很多時一間公司的某部門裡都是同一大學畢業的人，這些人都有相似的背景和理念，彼此之間很容易溝通。還有更多的，上司很多時也會當媒人幫下屬找老婆，這是上司的責任之一。以前還在終身聘用制的時候，一個成人一生的重大事件幾乎都跟公司有關，這據說是有助建立員工對公司的忠誠度（反正你一輩子逃不了，連買房子的擔保也是公司，被炒了註定流落街頭），而且還可以高度控制員工，從而達到品質管理的目的。
按道理，事件發生在他們的地界，起碼應諮詢一下他們的意見，看看有沒有什麼有用資訊。可是，事實上就是他們完全被摒除在外。
那麼，那些菁英們到底是什麼人？
首先，我們可以看看菁英們的自我形象。要看一個人的自我形象，其中一個方法就是看他們心目中承認的死對頭──能夠有資格成為死敵的，起碼得跟自己旗鼓相當，沒有人會承認自己被一個白痴耍得團團轉吧？在這個案子裡，菁英們對那個「棘手的綁架犯」的側寫是這樣的：一個高學歷、聰明、單身、安靜的男人，這其實也是他們自我形象的投射。可是結果呢？犯人其實是幾個幼稚、無聊、被寵壞和心理扭曲的小鬼頭罷了！
和久叔到外面去逐家逐戶的搜尋線索，被菁英們斥責：如果讓綁匪知道動靜就會打草驚蛇，可能會撕票；諷刺的是，菁英們下一個鏡頭就因為沒有線索，而在媒體上大肆宣傳要求民眾提供線索──到底哪個動靜更大，更「打草驚蛇」了？而在完全不明狀況又高傲的菁英計劃下，三百人被派到交付贖金的遊樂場去「埋伏」──明明不是節假日，人卻忽然多得擠死了，就是白痴也知道不對勁！
一大清早，大部分人湧進城裡工作的時候，只有他們的車逆流而上，在空盪盪的路上，他們的車一路暢通無阻，勇往直前──向著高爾夫球場駛去！
要升官發財，跟那些急著上班的白痴走是沒用的，就要走這邊啦！
室井和青島──是他也是你和我
一般來說，在職場裡認同都是來自上層的。但在大搜裡，高層管理一塌胡塗，他們的作為根本是打壓員工多於激勵士氣。人類始終是群體動物，有誰能說自己一點也不希望別人會認同自己，會讚賞自己的努力？以工作而言，有時一個真心誠意、切中關鍵的讚賞，比加工資還讓人開心──士為知己者死，為的也只不過是有人知道並讚賞自己的努力而已。好的老闆都很會運用這種心理，工資不見得給的最多，卻能讓員工死心塌地的為他做事。
在大搜中，要由上層得到認同是沒旨望了，於是室井和青島就成了對方的知己。
室井雖然也是「上層」的一份子，但他不像同儕一樣擁有人際網絡的優勢，力爭上游的過程比其他人痛苦得多。做事事倍功半，不是功勞被乾脆無視，就是被人搶走，還要不時小心別被人拿去當替死鬼──他是「上層」中的低層。沒法子由上司處得到認同，他唯有在下屬那邊找安慰。偏偏在崎型的組織文化裡，上下層有嚴重隔閡，上層的看不起下層，下層的怨恨上層，總之就是水火不容，要得到下屬的擁戴也幾乎變成不可能的任務。於是，熱血刑警青島出現在室井的職業生涯中，簡直就像天使一樣。有了青島，室井就不會覺得自己的努力是徒勞而無人欣賞。
而對青島來說，室井的存在同樣重要。就像小孩子得到再多同學的稱羨也好，也及不上父母老師的肯定，他也需要來自上層的認同。一般的上層只當他是白痴，只有室井，跟他約定了：只要他在基層繼續努力，室井就會力爭上游，當室井上位之後就會改善基層待遇，拉近高層和基層的距離，讓基層得到尊重──這是多麼感人的約定啊！
可是請大家細想一下：青島在這麼多集TV和電影中，並沒有成為室井的專用部下，為了室井立功而努力。從邏輯上看，青島有沒有努力，跟室井是否上位，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
但即使沒有實質幫助，這個約定卻不是完全無厘頭。一個在上層爭取上位，一個在基層努力工作支持。這個約定除了表達領導層和基層的理想關係之外，其實也寄託了各自的心理需要。室井因為有青島的期待，就有動力去力爭上游，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去奮鬥。青島因為有了室井的承諾，對未來有了盼望，於是就可以繼續在自己的位置裡努力。
其實，他們都不想（也許該說是不能）離開自己的位置。只是人會累，他們需要一個藉口讓自己繼續努力──我跟青島／室井有約定，我不可以放棄；這個約定也是受了挫折時的安慰──就算沒有人懂我，青島／室井會明白的。
這兩個人之間的約定，真正的意思其實就在這裡。整個系列就透過他們倆，滿足了我們的夢──我們也想像他倆那樣，擁有知己啊！
約定的結局預想
青島和室井之間的約定以後的結果會如何？兩人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嗎？
大概在大搜裡，我們永遠都不會得到這個答案，每一次出現的「結局」，都只會看見青島刑事活蹦亂跳、精力充沛的迎接新的一天的樣子。不過，就算不讓我們看，結局也可以猜。
為什麼這電影特別受退休年紀的男人歡迎，甚至有高倉健年紀的老男人們要拉隊一起去看電影的新聞？在日本社會，很多老一輩的男人們把一生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職場裡。我的日本同事告訴我，老派男人下班回家，整晚就只問老婆三件事：拖鞋、晚餐、洗澡水，然而就去睡覺了。而近年也的確出現一種現象，就是在丈夫退休的時候，妻子下堂求去，她會分得丈夫一部分退休金，且跟子女的關係也較好，晚年比較逍遙；相反丈夫一直跟子女疏離，連老婆也不要他，就變孤獨老人了。大部分人會覺得為了家庭經濟貢獻半生的丈夫到頭來沒人管很可憐，但想一想如果這男人像高倉健演的鐵道員那樣子，一直跟家人疏離，那又怎樣？老實說，鐵道員的工作是否真的難以代替到妻女去世也沒空去看啊？他的問題與其說是工作太認真，不如說是太笨拙，沒有學到做丈夫和父親除了會賺錢之外的責任，只想著：「我是男人做好工作就好了」，最終妻兒都覺得他像個陌生人，自己心裡也明白這樣的結果自己要負上部分責任。人生沒辦法重來，唯有在看電影的時候，寄託家人諒解接納自己的希望。
為什麼忽然扯出了【鐵道員】呢？其實我想問的是，大家對於鐵道員的結局，有什麼感想？
不少人覺得這結局雖不是最好的，也是安慰的，可以說是臨終得到安慰了。我自己的感覺是很諷刺、很悲涼，因為：
1. 廣末涼子演的女兒，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鬼（這說法非常矛盾），還是鐵道員在無可奈何之下，自己用幻想構築出來，安慰再也難以承受遺憾的自己的呢？很多精神病都是這樣產生的。
2. 不管怎樣，女兒都是虛幻的存在，於是虛幻人物的諒解結果也是虛幻的。那些對此片很有共鳴的暮年上班族，結果又是如何？
我承認有時我解讀太過。不過，當我看到大搜電影的結局，我不由得想起【鐵道員】這齣同樣關於上班族的電影。大搜電影中的和久叔在年輕時，跟這次被綁架的副警務總監也有過青島跟室井的約定。結果，在和久叔退休前的最後一天，副警務總監是成功上位了，但基層人員如青島、小堇面對的，還是同樣的問題。
這約定的前景會不會是到青島刑事退休那一天，也會勉勵某位後輩要繼續努力，要完成他跟某高層之間的約定云云？
一代又一代，幾十年都只不過是原地踏步而已！就算最後的鏡頭裡青島笑得多燦爛，或者向著一輪金燦燦的夕陽奔去，我也高興不起來啊！所謂約定這種用來麻醉自己的藉口，到底是讓自己保持希望，還是讓希望不知不覺地消亡，真是沒法說得清。
（這篇真的寫了很久，卡了又再來，再來又再改，不知怎的寫了六千字！其實，應該可以分開三個貼啦，看起來也沒那麼累──真有人要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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