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向的迷思

幾星期前才跟同學說起大陸學生自殺的問題，火雞大學那邊幾乎是每年一個，現在又來個富士康事件．實際情況廠方有沒有什麼奇特規定讓人變得精神脆弱我不知道，不過這情況讓我想起香港六七十年代的工廠工人．





我爸媽以至所有的姨媽姑爹都是那一代的人，大部分都當過工人．我爸是技工學徒，我媽是車衣女工，據他們說，他們的工作時間大約一天十到十二小時，為了有前途，下班還要上夜校－－似乎跟那些正在被報導的工人條件差不多吧，辛苦是有的，倒沒聽說過他們說自己想死之類的－－到底是什麼讓那一代的人抗壓力如此巨大？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跟家人同住－－家人對一般人來說，永遠都是最全天候的支援人物．離鄉別井之所以苦，就是苦在沒有家人在身邊．



其次，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都在工廠中交到朋友．



朋友是怎樣交的？是工作中談話交到的嗎－－這據說是富士康的殘忍政策之一，上班不許閑聊．



如果你有到過車衣工廠，你就知道車衣女工之間是不太可能一邊工作一邊談話的－－因為裡面的機器聲非常吵，吵到我有點懷疑長期下來會不會造成聽覺傷害．而且女工們一人坐在一台有馬達的衣車前面，這東西體積很大，還有一堆完成和一堆未完成的衣服堆在身邊，人與人的距離是相當遠的．我小時候沒少參觀成衣工廠，對於那環境蠻熟悉的．整個工廠中最有可能在工作中閒聊的是寫字樓（文職）和包裝跟剪線頭的人．



好了，沒有辦法上班時談話的我媽他們那一代人，到底是怎樣活過來的？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都是本地人，跟家人同住．這一點跟那些離鄉別井的工人不同，他們每天都會回家，有一大家子的人等著要來吵他們．



好吧，現實不允許，很多人的家鄉都沒有工作可做，又或者到外面賺錢容易得多，於是都到外面了．人是會適應環境的動物，在家靠父母，那出外就靠朋友吧！



我聽過非常多這一類陳年往事，說放假一起去看陳寶珠蕭芳芳電影啊，一起去泳棚（那時好像不流行海灘，而且沒有泳池），午餐一起去買腸粉什麼的...人是同一群，不過有時大家當的班不同，於是每次活動的成員都略有不同．



這樣子，就不會精神空虛，寂寞孤單了．

---

－－喂！不是人人都那麼活潑的，有些人很內向，不擅與人交往，於是寂寞，於是孤單，於是看不開了．



首先得搞清楚一點：所謂內向並不等於”不擅與人交往”．



看看在trait theory裡是怎樣解釋內向的：



內向者一般是安靜的、低調的、深思熟慮的，而且很少參加相關的社交活動。他們在獨自的活動中感到快樂，比如閱讀、寫作、繪畫、看電影、聽音樂、發明、設計、編程和使用電腦。典型的藝術家、作家、雕刻家、作曲家和發明家都是非常內向的。內向的人大都願意獨處而不是與他人共處（雖然他們也願意與親密的朋友交往）。他們習慣在一個時間只專心於一個活動，並且通常三思而後行。



內向性與羞怯並不相同，雖然內向的人也可能很害羞。內向者因自己的偏好在社交活動中選擇獨處，然而羞怯的人因恐懼而逃避社交活動。內向者在獨自一人時精力充沛，而與他人相處時變得平淡。內向者傾向於說話前會先思考，內向者更願意獨自思考而不是與別人交談。



內向者，其實是最能抗寂寞的一群人－－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熱衷於跟其他人混在一起，整天鬧哄哄的只讓他們心煩．



而這一大段裡最重要的訊息是：內向與羞怯並不相同！



那些不擅與人交往者，一般根本不是內向，相反是相當的外向－－他們喜歡跟人談話，喜歡跟一堆人在一起，有同伴的時候最快樂，渴望得到其他人的注視－－他們的問題是欠缺人際交往的技巧，因而無法得到想要的人際關係．



為什麼要這麼清楚地區分兩者呢？



當說起”某某很內向，所以認識不到朋友”的時候，我們認定這是個性，不是問題，也無需改變．



可是，欠缺人際交往的技巧根本不是一種性格，而是一個問題，這就需要個人的改變．這不是工廠有沒有把同部門的人安排在一宿舍，有沒有遊樂設施的硬件問題，是員工的腦裡的軟件問題！



所以我覺得他們聘請心理學家去幫助，方向是對的，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為什麼會沒有效果呢？



你想想，如果安排一些集體活動讓工人們可以在工餘時間去參加，以便他們能互相認識什麼的，誰會去參加？



最有可能參加的就是那些外向的人，還有那些有信心跟別人交往的人－－這些人在人群中如魚得水．



那些欠缺人際交往的技巧的人會去嗎？他們會說：大家都不認識，要跟這麼些陌生人相處，我又不會找話題，到時無話可說多尷尬．．．還是不要了！！！



這是人際關係中的貧者越貧，富者越富．



一般人寂寞到某一地步，總會想些辦法去改善的－－集體活動會幫到這些人．



可是，偏偏最有可能做傻事的，就是那些從不主動參加團體活動的人，他們不會主動改善自己狀況，你一年搞幾百個活動，他們都不為所動－－於是這樣做，根本幫不到這些事實上最有需要幫助的人．



要幫助這些人，就要對症下藥．



那什麼措施才最有可能幫到他們呢？這方面大概最應該參考某些教會吧！



我在剛來德國的時候，意外地第一天被摩門教傳教了－－於是，他們每星期來我房間一次，跟我談話，噓寒問暖，事事關心，有時在我信箱留個小字條小零食，有時會打電話給我（我的電話只有他們會打OTZ，很貴耶），不屈不撓，無分季節，落雨不怕落雪也不怕的關懷，要不是我抗拒著，我每天都能得到關懷．教會人士一般超級友善，不管你是殘疾好，說話不討人喜歡也好，什麼缺點就是殺人放火（監獄傳教你聽過吧！），也不會讓他們對你不友善，不耐心－－真是天使啊！！！



如果在工廠有足夠的這樣的”傳教士”（國內不容許傳教，用別個名稱吧），再強逼大家都要被關注（因為不強逼他們就會沒信心主動參與，”被逼”就成為他們參與的動機了），那應該就是最可行的方式了－－雖然苦了那些真正的內向者，因為表面看來根本無從知道他們到底是內向還是”懼怕與人交往”．



其實這樣的方式，讓大家想起什麼？



－－我想起”父母”．



不管你需要與否，或者滿臉的不耐煩，父母都會不屈不撓地關心你．不少人在家嫌父母囉嗦，一旦離家又思鄉得一塌胡塗－－因為他們習慣了有人會不管什麼時候主動關心自己－－乖仔／乖女你餓了沒？飽了沒？睡好了沒？衣服夠了沒？錢夠用了沒？...就是擺著一張臭臉，關注依然源源不絕．



朋輩不會如此－－你跟人擺臭臉，誰要來跟你玩一堆？你無趣，又不肯說話，樣貌不出眾，口齒不伶俐，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要讓人注意你也算了，還要躲起來等別人來主動把你”發掘”出來，誰有這耐性啊？



人是需要關注的動物，人類嬰兒得不到足夠的關注，夭折率會大大升高．而為了得到關注，我們會發展出不同的技巧－－有的小孩口甜舌滑，有的特別頑皮，有的特別聰明...總之大家都在發揮渾身解數在爭取注意力．一般在一個社交團體中，每個人都有特色，這也是大家按自己條件發展出來的吸引人注意的技巧－－像我媽是長得比較漂亮（不用猜，我長得像爸，一點也沒遺傳到美貌，只遺傳到說話大聲這一點），Auntie A是很引人保護，Auntie B是老實溫柔，Auntie C是精明幹練...



換句話說，那些欠缺人際交往的技巧的人，是需要”代理父母”．這樣想的話，就會明白為什麼想不開的大部分是比較年輕的一群了－－他們大部分都是獨生子女．



有兄弟姐妹的人都會有這樣的經驗－－父母”偏心”，偏疼其中一個兄弟姐妹（總之不是自己），於是要找些由頭來讓父母把注意力轉回自己身上，跟兄弟姐妹爭寵．按大家天分不同，發展出的技能可說是五花八門．



而作為獨生子女，他們在家裡有爭取別人注意力的需要嗎？－－沒有，他們需要的可能是躲避過多的注意力－－他們因此沒有機會去鍛鍊這種手段．



當他們去到一個沒有人天生就要關心他們的環境，即使他們再渴望，也欠缺吸引良性關注的技巧．



工廠的我不敢亂說，說學生吧－－你敢不敢跟新同學們提出：”不如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吧！”這個要求？



你敢，人家不一定第一次就會答應－－可能要上課，可能約了別人，可能那天不餓...



多試幾次，總會有些”飯友”的，人總要吃的啊！



食不言寢不語早不流行，你有沒有什麼話可以說？沒話說的，你會不會聽？一個好聽眾有時比會說話的人受歡迎．



要是以上說的勇氣跟技巧都完全欠缺的話，那就不是性格問題，而是需要改善技巧的問題了．



不要歸咎於離鄉別井，言語不通，就算是在內地大學裡也有同樣的學生自殺的問題，而且只有更嚴重－－那不能說是因為言語不通了吧？



還有面子問題，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競爭心這麼強，強到好像要在任何方面都比人強才安心－－害怕被人比下去，於是就不接近別人，那就不用跟人比較了．



更糟糕的是，在自己倒楣有麻煩的時候，避免讓人知道－－可這正是一個人最需要別人鼓勵和幫助的時候！



不少輕生者的親人朋友都會說：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問題那麼大！－－因為他不肯說啊！



無面目見江東父老－－這些江東父老是誰啊！如果真的視你如子姪，就不會落井下石．如果會在這種時候嘲笑你的，基本上就跟路人甲同等的閒雜人等，可以不理了吧？



總結：要幫助這些年輕人，其實先要把這些人找出來－－誰永遠不跟人說話，誰永遠不參加活動，簡直像是不存在的，那就是target group了．把target group挖出來，然後幫他們改善人際技巧，那才是治本的方式．



問題是：我們有沒有權這樣做？是不是應該這樣做？眾多被強逼社交的人之中的真正內向者，又有沒有他們的權利？



還是留給哲學家去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