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

我看著如此美麗的夕陽在山谷裡映出的混亂和清冷，忽然覺得很累。人生在世，就是不斷地疾行於死亡的邊緣，一次一次與之碰撞，直到有一天終於死去，於是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威脅到你。這樣的把戲看第一場會驚心動魄，看第十場的時候就只能無動於衷了，雖然還有一點點紊亂的脈搏，還有一點點欲裂的頭痛……

　　　　　　　　　　　　　　　　＜他年＞ （＜被盜版的傳記＞番外）by 之子于歸

在我的人生裡，這種把戲的第一場是我表弟的死．那一年我是廿六歲．



可能你會覺得有點奇怪，通常人最初接觸的死亡事件應該是長輩離去．其實我也一樣，我第一次去殯儀館是我爺爺過世，那一年我八歲．不過，我沒有感到這件事和"死亡"有關．可能是因為我沒有看著他離世，沒見過他最後一面．因為他走之前進了無菌室（好像是這樣），而大人並沒有帶我去探望他．因此對他的事我只有兩個不連續的印象－－在家好好的時候，和瞻仰遺容的時候．



中間過了這許多年，又有好幾個長輩離開了．不知道該怎樣說，在他們離世前一天兩天，我都有往醫院探望過他們，卻仍然沒看到"最後一面"．



直到那一年，我確確實實的看到表弟的最後一面，感到"死亡"．



表弟是因為某些我搞不清楚的先天原因患上白血病，七歲時初發，化療後痊癒出院．九歲時再發，化療一段短時間後他自己要求停止治療，父母同意了，就開始倒數日子．



我跟他其實不是很親近，這中間有很多原因，不過最明顯的原因是年齡差得太遠－－他九歲的時候，我已經廿六歲．我一向不會跟小孩子相處，我跟自己講的藉口是因為我沒有當小孩子的經驗，小孩子的遊戲，樂趣，經歷對我來說都挺陌生的．我家的人由我進小學開始都把我當大人（不過沒有大人的權利就是了），我不知道小孩子會對什麼感興趣，見面不知道要說什麼．因此，我們在家族聚會中見面的時候就是－－點頭，吃飯，回家－－的三步曲．



在他去世前的兩個月，我知道了他的病況，一個星期裡有四至五天，下班就到醫院探望他．醫院離工作地點挺遠的（一小時車程吧），離家裡也挺遠的（1.5小時吧），因此當我發現憑我這副口才，在他面前十五分鐘也撐不了大家就開始無言以對，我想表達的關心也確實是沒有傳遞出去時，我接下了一個新任務－－就是為他做高達模型．



據他的媽媽說：他想有人為他做點事，想覺得有人在他身邊，他的願望有人會為他實現，所以才會要求人家送他模型．



大部分人會選擇送模型，因為玩模型的樂趣在於自己把零件一塊一塊的裝上去，而且，來探望的人都不會逗留太久．不過，大家有意無意地都忽略了一點－－他根本連坐著都很困難，還做什麼模型？



因此，我除了買新模型之外，還負責做模型．小時候沒機會碰的東西，廿六歲的我做出人生中第一個模型來．我像個第三世界國家的工廠女工，天天重覆裝嵌組件，生產出一個又一個的模型．我越來越熟練，由三小時才做好一個到後來一晚能做兩個．說出來人家會以為我是瘋子，我下班後由七時多到差不多十一時都是在病房外幹這活，幹了兩個多月．



每次做好之後，我都會把完成品帶回他面前讓他看．後來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就放在他床邊，想如果他看到新做好的模型，他就知道我曾經來過．



這樣子的確比東拉西扯找話題容易多了．雖然，我一直以為我的出現其實沒什麼意義．



表弟是在星期一午夜過世的，那天晚上我也有到醫院，看到他的臉時我以為自己走錯了病房．明明上星期五才見過他，怎麼樣子變了另一個人？



家族標誌的大圓面沒了，代之是好像給抽乾了填充物的骷髏，只剩一層皮包著，我甚至能看得到他齒骨的形狀．臉色蠟黃，嘴唇干癟到閉不上．如果不是看到他爸爸坐在旁邊，我根本沒法子認出他．



用一句很老套的話來說：我清楚感到死亡已經走進了那間病房．



我裝做若無其事的說話，也只逗留了很短的時間．再留也是徒勞，不如讓他們父子靜一下．我轉身的時候他爸爸卻叫住了我，說表弟要跟我說再見．他其實早就說不出話了，卻盡了最後一分力，極緩慢的舉起手掌，極緩慢的搖了幾下．我最後擠出了一點笑容，說：你累了，休息一下吧！這可能是我跟他最有效的一次溝通，我認為我終於明白他想對我說什麼了．



那天午夜他就走了．



人前人後其實我都沒為他哭過，第一我不是個很容易哭的人，第二有人說哭是對希望落空的發洩．一開始他放棄了治療就沒希望了，又有什麼落空呢？



這件事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我更勤勞的"探喪問病"，因為我覺得，可能，有可能，在我以為自己的出現是多餘的時候，有人會因此感到安慰．



這就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有關"死亡"的經歷．就我個人來說，的確是驚心動魄的．以後，若先走的不是我，我大概要看好幾次這樣的戲碼．可能就像一開始的那段文那樣－－看第十場的時候就只能無動於衷了，雖然還有一點點紊亂的脈搏，還有一點點欲裂的頭痛……



為什麼我會忽然想起這件事來呢？我想，可能是因為昨天下午我看到綠油油的草地上長了幾朵小白花，在狂風中搖擺不定，就好像那夜我離開醫院時，在我面前亂晃的車頭燈一樣．



雖然表弟是在秋天離去的，現在季節不對．不過既然我想起了他，這一篇就算是送給他的吧！